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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柜计划——一位人类学者眼中的乡村振兴

发布时间:2024-09-01 20:31:43  

来源:爱游戏网页登录入口官网

  陈晓阳,过去十年主要是做人类学研究与社会参与式艺术实践,她的项目及作品多以被遮蔽的社群历史与现实展开,曾在广州的城中村及郊区山村与志愿者组织、教学机构和公益组织合作,用在地展览和研究性写作等方式持续展开关于华南文化性的研究与再造工作。陈晓阳有着艺术家和人类学者的双重身份,这使得她的项目既美丽优雅,又有着学者的缜密严谨。近日,在深圳华•美术馆举办的“另一种设计”展中,陈晓阳和源美术馆团队向观众展示了几件古雅多彩的角柜,这是他们在广东乐明村实践的“角柜计划”展示部分。通过陈晓阳对角柜的叙述,观众了解到了角柜背后被遮蔽的乡村系统和“角柜计划”的详情。艺术中国记者对陈晓阳做了独家专访。

  陈晓阳:十年前我和银坎保老师曾经合作过社会参与式艺术项目,这两年在广州从化流溪河源头的乐明村因广东绿芽乡村妇女发展基金会的邀请,就共同发起了公益艺术项目“源美术馆”计划。一次田野调查过程中,我们很偶然地发现了一个扔在鸡窝里的破烂角柜,由于艺术家在视觉上的敏感性,当时眼前一亮觉得很惊奇,这个角柜非常富于装饰感,甚至有点像南美民间的风格。因为角柜这种家具现在生活中比较少见到,可能城市一些家庭里有欧式角柜,用来放酒或装饰,而乐明村在绿芽基金会进入之前,还是个留守村民年平均年收入只有2000元左右的贫困村,这让我们意识到乡村生活可能有被遮蔽的不一样的侧面。

  陈晓阳:我们也是顺着这样的一个问题找到了角柜的主人黄婆婆,黄婆婆告诉我们,这是八十年代中期她大儿子结婚时候请娘家弟弟帮做的柜子,用的木头是自家山上的杉树,砍下来切成板材晒干,再做成柜子。当时这个柜子中间曾用来放电视机,还会在上下层放一些酒或剩菜、糕点什么的,下面用来储物,就像现在的餐边柜。那时在村里,这是个很常见的家具。

  陈晓阳:这堵16米的墙上画的是杉树是银坎保老师现场绘制的,就是乐明村山上的原生杉树,它是中国南方常见的速生树种,过去是南方地区常见的家具用木料,我们得知的角柜就是用乐明山上的杉树木材制作的。在我们的常识里,传统的中式实木家具通常是上流社会和精英阶层才用得起贵重物品,通常用酸枝、花梨、紫檀等名贵木材制作,但其实在改革开放之前的中国社会,民间同样使用各种式样的实木家具,不过是用相对来说还是比较便宜速生的杉木、杂木等做成,这些家具同样环保耐用,有些款式也朴素大方,风格并不比现在很流行的北欧实木家具差,最重要的是这些实木家具同样不含有我们现在担心的甲醛等工业家具污染。后来我回想起来,我小时候在七八十年代,实木家具在周围的生活中还是很常见的,很多人家里的柜子桌子有些是请木工来家里做,有些甚至是爸爸们亲手做的,这种带着家庭记忆和温度的东西消失了非常可惜。

  陈晓阳:因为八十年代之后,大规模的工业化家具厂慢慢的出现,到处都是家具城,工业生产的家具价格相对来说还是比较便宜,购买也很容易,不用长时间等待。和机器大生产相比,乡村木工在制作的速度和价格上都没什么优势,而且木工们发现去城里打工做装修工人比作木工赚钱更容易,随后作为手工艺的木工技术就慢慢冷落下来。

  陈晓阳:我们顺着问题慢慢的发现乡村过去的手工家具生态,因为那时候如果要做家具,通常是请木工师傅到家里,师傅有些是附近的,有些是游乡的木工,乐明村也有来自江西湖南的木工。主人家好酒好菜招待,师傅根据主人家需要的尺寸和需求慢慢做。如果不钟爱这一个花纹或框子,师傅可以换一个;要说明额外的功能,不麻烦的话也会考虑增加一点变化,所以每家家具有相似点也有不同之处,非常生动。而且因为作为原材料的杉树就产于自家山上,不用远距离运输,家具本身坚固耐用,也不会随意被丢弃产生大量消费垃圾,用今天眼光来看非常环保,也说明那时是尊重个体、敬畏自然的时代。

  陈晓阳:是的,非常非常奢侈!现在谁会请一位设计师到家里,好酒好菜伺候着,按你家要求设计制作呢?那个时间成本已经没办法估量了,还有本次展览中展示的木工工具,里面有很多复杂剖面的线刨,木工师傅可以用这些工具做出各种富有趣味与装饰感的家具纹样,包括涂装这个角柜的色粉也是矿物的,现在都不太容易找到了。

  陈晓阳:我们当时觉得发现的这个乡村实木家具制作的系统很迷人,希望有机会能够分享给大家,这就需要从我们的调研中找到一个有趣的媒介串联起一系列的故事,而角柜就是这一个故事中关键的主角,我们也许可以从这个真实的故事中探索出更生态环保的理念,当然我们并不是特别需要去恢复过去的生活系统,而是将这个系统中有价值的部分连接延续到未来。现在我们主要是通过源美术馆的平台和渠道传播推广,借助当代艺术的观念和形式,以我们得知的这个富有神奇魅力的角柜为索引,将设计师、收藏家、艺术家、艺术爱好者都带进讨论中来。

  这个角柜不是美,而是很神奇,比如我们用现代设计和手工相结合的方式去复刻角柜,发现它的开料和形态其实很复杂,现在的人肯定懒得这样去做一件小家具,例如这两根转角立柱,既非正方形,也不是钻石形,我们花了很久研究都找不到准确的尺寸,最后是从老柜子上切出截面像解剖一样分析,才弄清楚过去木工师傅用手艺探索出来的结构,最终把整个尺寸和空间复刻出来,这样的一个过程我们用了一年的时间,这次展览还带来研究过程中的一个错版柜,让公众了解角柜及其背后的民间实木家具的文化生态系统。

  现在村里人看见我们重视角柜,也纷纷把家中或发现的老柜子老家具给我们看,后来还陆续发现了比最初的角柜更好看、更有细节的柜子,这些新发现也被整合到新的角柜的最终设计里,现在我们正真看到的新开发角柜比我们得知的那个角柜在形式上已经更完整也更美好。

  陈晓阳:我们有很多设计图,这次带来的是已经做出来的四款新柜子,是雷华老师用实木手工制作出来,我们用德国环保覆盖色木蜡油涂装的。这件是樊林老师定制的,她是我们项目的观察和研究者,当时我带樊老师去村里发现的柜子,她也觉得很惊艳,甚至觉得它很“弗里达”,后来樊林老师提供了一张弗里达穿着墨西哥服装的照片给我们,设计师就根据那个配色设计出这个款式。我自己定制了一件青铜色和金色的柜子,源于我的一件青铜作品“空城纪”,除了青铜色涂装,还贴有98k的纯金箔,这种配色通常在制作传统神像佛像采用的工艺,很有戏剧性。那一件是依据银坎保老师的行为作品图片上玻璃折射的光谱色彩设计的。还有一个角柜是我女儿定的,她很喜欢动画片小马宝莉,我们请设计师通过色彩分析套在角柜上面,希望孩子们也可以参与进来,让大家探索做公益也可以很有趣,这两天大家的反馈里倒是这个卡通配色的柜子最受欢迎。

  陈晓阳:我们新开发的定制角柜原型可拿来展览传播,也可以出售用于公益收藏,收藏家可以按自己喜好定制专属于自己的柜子,艺术家们则也可以在原型上继续创作自己的作品。相关的费用将用于支持“角柜计划”里包含的乡村木工技艺再造的培训,同时购买收藏角柜的藏家也可以去山上一起学习简单的木工技术。这些公益收藏的收入直接捐入绿芽基金会的源美术馆专项基金,不是商业性的销售,盈利部分将参与推动整个项目继续发展运作下去,我们也希望能够通过展览的宣传寻求到新的支持和合作方,在推广上给我们更好的建议,让更多关心公益关心乡村原生态手工艺的人们参与这个项目。

  艺术中国:是不是能够理解为,城市兴起的木工活动是我们对过去物品和传统工艺价值的再认识?

  陈晓阳:我们正真看到一个趋势,现在国内爱好木工的城市人慢慢地多。不只是中国,国际上也出现很多反思手工艺DIY的潮流,近十年来在美国有一个maker movement,逐渐演变为慢慢的变多的爱好者,很多爱好者家里的车库里被改成木工房,里面有很多木工工具,这些白领们闲暇时间就会在家做木工,像做园艺一样缓解高速的城市生活带来的压力。手工具有很强烈的自然属性,天然带着安抚和慰藉的功能,人在手工中获得愉悦不是光靠身体,通过物与自然重新连接,而且人本身有生物性的一面,决定了当我们抚触到木料时从内在涌现的温暖而愉悦感。

  艺术中国:我最早听说“角柜计划”是从“源美术馆“计划中得知的,当时是怎样的情景?

  陈晓阳:我们团队参与者很多,很多也是各界大牛,有设计监造广州东塔西塔的RBSf结构工程师团队、美术学院的建筑系教授钱缨、艺术史学者樊林教授、人类学家夏循祥,当然还包括绿芽基金会的驻地项目团队。乐明村因为在水源地,政府保护不允许过度开发,生态很好,溪流环绕,丛林茂盛,村里还有老的祠堂庙宇。2016年冬季,为了测试项目的可行性,我们邀请了几位国内的艺术家朋友普耘、李响、玛丽、游其、许越来到乐明参加为期一个月的驻地创作计划。当时为了让村民拉近与艺术的距离,在展览开幕时,还邀请了当地的非遗民俗“猫头狮“来采青贺喜,村民想着反正有舞狮就跑来看,之后发现还有其他艺术作品,就很自然去观赏,因为创作中的素材都来自村里,比较亲切,村民们发现艺术其实也没有那么复杂,也并非很难理解。

  艺术中国:在“源美术馆”计划之前您还有“南亭研究”,当时引起了很多关注,这是一个什么项目?

  陈晓阳:在我读人类学博士的学习过程中,曾和几个媒体的朋友一起发起了一个志愿者项目“蓝田计划”,最初我们是想让年轻人对广州本地的文化和乡村社区有兴趣,就带领他们一起去发现七八百年历史的沥滘村,当时也是用在地展览的方式宣传的,这个项目志愿者不拘泥于某个学科或专业,很多作品都呈现了城市化进程中珠三角传统村落的困境与危机。这个项目被媒体报道后反响非常好,对于专业教育而言也很有意义,因此我们学院雕塑系就决定引入本科教学,我借用博伊斯的社会雕塑理论衔接到雕塑系的教学架构中,以“南亭研究“为主题进行了多年教学,强调在地调研发现真问题再讨论及传播,之后这个课程就一直延续到现在。

  陈晓阳:我前后几个项目确实都有一些教育基因在里面。可能因为本身是教师,也意识到教育目前存在的问题很多,有很多知识、思考和讨论光靠在象牙塔里空想是不解决问题的。所以我参与发起的这些项目都不是说教式的,而是体验式、实践式和启蒙式的,大家在行动中去体悟问题的根源和解决之道。“南亭研究“课程目前也还在持续,但学生们每年都毕业离开,没法在社区中做落地实践。所以后来绿芽基金会发出邀请,我也考察到他们已将社区工作的经济和理念基础打好,我才尝试用参与式艺术项目落地,希望能通过比较长的时间作出完整实践并找到有价值的方法。

  陈晓阳:这种方法可能是将社区中的问题意识和被忽略的资源打开,找到把人、社区、生态、生产和经济都连接起来的方法,这里面有些关键的“物“很重要,这个也得益于人类学对社区和社群的理解。

  陈晓阳:因为90年代以后,国内雕塑家进入一个“黄金时代”,很多来自各地政府和公共机构的委托,创作各种城市公共雕塑,那时候我也做过很多公共委托项目。这些城市雕塑通常坐落在城市规划里的公共空间里,例如一些城市的公共建筑、广场,中间缺个摆设,就请雕塑家来做个雕塑,做的内容一般是这个城市的历史人物、神话传说、著名特产等,有些时候还有一些比较空洞的抽象雕塑,这些作品和当地社区生活并没有直接关联,再加上有些官员的审美修养非常有限,我们的工作通常只是推荐一下哪个形状好看些,适用哪种石头、铜或不锈钢的材料,完全没有办法用艺术为公众创造一种公共生活。

  陈晓阳:也可以说是我在创作公共雕塑的实践中遇到了问题,试图从其他学科寻找突破口。就算我们是做公共雕塑的艺术家,可是也无法参与决定自家街口的空间景观,很多城市雕塑那么难看,但却岿然不动地放在那儿,没有任何商量讨论的可能,这是有问题的。所谓的公共雕塑、公共艺术,是不是只能以这样的形式出现?顺着这些问题,我开始阅读公共空间理论,慢慢接触了一些人类学家,我觉得人类学也许能把我原有知识系统串连起来。之后我碰到我的导师邓启耀教授,他正好也一直想招收有艺术实践基础的博士,后来我考上就开始了人类学领域的学习和研究。

  陈晓阳:我在学习人类学最初三四年时间里非常辛苦,因为艺术创作是对感知、感觉、表达系统的探索,不完全依赖理性工作。虽然人类学在人文社科学科里还属于创造性的一种写作,但是人类学的主要研究目标依然是去发现人类及其不同文化中普遍性、结构性的规律。所以我需要在理性和感性间反复切换,刚开始时的确很难适应,就像自己的左手和右手互相打架。人类学是社会科学,人类学家通常以某个社区或者群体为观察对象,通过对某个群体的特殊或常态性文化结构去发现人性深层的不变的那个部分。大家比较熟悉的《菊与刀》就是关于日本文化性研究的的作品,人类学的作品很多,但是通常是学术著作,大众接触就比较少。

  艺术中国:你最早是从城市公共艺术的问题起步,为什么后来的项目都选择在乡村实施?

  陈晓阳:因为和城市相比,乡村社会相对来说比较简单,是比较单纯质朴的熟人社会,相对而言比较容易看到社会实验的成果。我们选的乐明村是个贫困乡村,土地人口都不多,地理上也比较远,开发商看不上这么小面积的土地,政府也赞同公益组织和专家们来参与扶贫,所以在这里如果有5-10年的时间去实践,慢慢的变多的参与者和我们一起,也许可以探索出一种不同的乡村发展方法。

  艺术中国:乡建现在是一个热门话题,而乡村经济也是难以回避的问题,你的经验是什么呢?

  陈晓阳:对乡村来说当然首先是改善经济方式和生活方式的理念,而不是直接给予大量物和钱进行输血式的扶持。社区营造第一步是要有专业社工先熟悉当地,做示范性的赋能工作,通过长期陪伴改变村民的思考方式,鼓励他们内在的建设能力的增长后,才是经济和资源上的鼓励和扶持,这才可能正真的保证在外部支援退出后他们还能自己运作。也要避免过度士绅化,我们的努力方向应该是把他们的某方面能力变成和我们接近,主动的思考并实践,而不是把他们的地方变成我们的地方。

  陈晓阳:乡建是个缺乏主语的模糊概念,我们的工作不那么简单,我们要建设的重点是人而不是乡,我们不只希望乡村中弱势的村民们改变,更希望改变城里人对乡村有具体的认知,改变对乡土社会的刻板印象。我们不只是去帮他们,很多时候在当地工作时会发现,乡村也在让我们找到了一些久已忘怀的物与文化,所谓“礼失求诸于野”。

  陈晓阳:我们与绿芽基金会合作的平台叫做“半乡学堂”,理念是一半乡村一半城。我们大家都希望对接城乡之间的优质资源,让它们形成一个互动的有机结构。这个结构不是二元对立,城乡割裂的,大家首先可以对话。城市人去乡村,可能带去现代的技术和理念,但是面对自然村民有时反而是老师,地方性知识让他们懂得山上的花草树木是什么种类,农田里四季生长什么作物。我们以后的活动也有一定可能会在农产品收获时节举办,你们可以去美术馆看展览的同时也去体会自然和生活的本源是什么?美的意义是如何与自然衔接而不是高高在上曲高和寡的?村民中本来也有具有艺术天分的人,当代艺术提出“人人都是艺术家”,村民更多是因为教育机会的不公平而没有体察和觉悟艺术季审美的能力。将来即使美术馆因为种种原因不存在了,希望我们留下的理念和思考还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他们。我们大家都希望做的是授之以渔的工作,让未来的乡村有自己表达、自我建设的能力。

  陈晓阳:我们现在有很多乡村出身的大学毕业生,他们毕业之后并没有很好的就业途径只能在城市飘着,如果我们找到的系统能配上政府相应的政策、基金的支持,每一个乡村里出来的读过大学的孩子都可能会回地方,成为将来的社区精英,靠他们就可以把很多地方变得美好,而不用我们这些没有土地之根的人干着急。

  陈晓阳:我感觉乡村里缺的还是教育,并不仅仅是儿童教育,跟读大学相比乡村可能更缺乏面向成人的技术教育。因此我们会以环保的手工艺来尝试一些技能性教育的可能性,在技艺交流中,将各种事物与各种诉求关联起来,这个判断的来源是人类学视角中很重要的整体观,而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开玩笑时会说人类学家是拔着自己头发站在地球上空看世界的人。

  陈晓阳, 过去十年主要是做人类学研究与社会参与式艺术实践,她的项目及作品多以被遮蔽的社群历史与现实展开,曾在广州的城中村及郊区山村与志愿者组织、教学机构和公益组织合作,用在地展览和研究性写作等方式持续展开关于华南文化性的研究与再造工作。她于2004年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雕塑系获文学硕士学位留校任教,现为雕塑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2015年毕业于中山大学人类学系视觉人类学方向获法学博士学位。她于2016年联合发起了公益艺术项目“源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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